赤心巡天 第九十四章 行水则竭,行草则死

“没人能否认左氏的贡献,我相信天子也不会。但改革不彻底,是彻底不改革。今日容我赤撄,明日恶面要不要?神罪呢?虎炤呢?项氏、钟离氏、韩氏,下面那么多世家,可都看着我们。此时但有犹疑,顷刻国家分裂。”左嚣决然道:“我们左、屈、斗、伍四大家,与楚国一荣同荣,一损共损。楚国之病,也是我左氏之病,是享国世家之病。今日陛下有决心割疮,要大争此世,我岂不效劳!”

姜望本以为权力的斩削会引起左爷爷不满,毕竟这涉及到左氏的根本利益,这位老国公的脾气,又是出了名的烈。

没有想到左嚣却决然接受!甚至愿意交出赤撄!

这是何等壮阔胸怀!

这时候他才想起来。

当初在太虚阁推行《太虚玄章》时,代表楚国利益的斗昭,就投下了赞同的一票。

那真的是斗昭自己的任性吗?

还是楚国四大享国世家,早就有了自我革新的觉悟呢?

彼时的斗昭作为楚世家天骄表率,已经表达了态度。

或许这些年来大楚诸姓多方探索已是起笔,凰唯真归来正是序章!

大楚天子,一直在等这一刻!

熊静予站起身来,深深一礼:“父亲说得是,倒是静予眼皮子浅了……我这便入宫。”

她拿起那块赤红的虎符,仿佛感受到那上面沾染的亡夫和亡子的血,紧紧攥在手中,匆匆离去。

将【赤撄】交予国家,对左氏、对楚国来说,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,也必然会震动天下。大概也是楚国这场改革开始前,最激烈的号角声。

但左嚣却非常平静。

他对着姜望笑了笑:“吃啊,愣着干什么。”

“噢。”姜望听话地扒了几口饭,想起正事来:“对了,左爷爷。我要借章华信道一用,不知此刻是否方便?”

“小事。地级以下的信道权限,光殊就可以办了。”左嚣随口道:“你想做什么?”

章华信道的权限,分为天地玄黄四级。像左嚣这种,就是掌握最高权限的。大凡楚国秘辛,天子能知的,他亦能知。

姜望道:“来的路上看到九凤齐飞,好像是往天绝峰去——我想知道钜城现在的情况。我有个朋友在那里。”

“这倒是不用再调用信道了,问我便是。”左嚣道:“你那个朋友,是‘凰今默’吧?”

“是。”姜望道:“对于祝师兄来说,那是世上最重要的人。”

左嚣道:“她已经离开钜城了。”

姜望想了想:“那钜城……”

左嚣看着他:“你是想问,钜城得到了什么惩罚?”

姜望很难忘记当年,他匆促回身,却只在几成废墟的城中,捡起半只断枪——人生中有很多无力的时刻,这是他忘不了的其中之一。

“做错事情,总是要付出代价的。”姜望说。

“哪怕是显学?”左嚣问。

“哪怕是显学。”姜望道。

左嚣不置可否,只是说道:“当年不赎城一事,墨家已经承认错误,是墨家钜子钱晋华,为了研究衍道傀儡,才假意被庄高羡蒙蔽,借真传之死,把凰今默抓去——这是墨家方面主动公开的信息。”

姜望早前就已经隐隐猜到真相。因为鲁懋观亲自上门致歉,彼时墨家已经很有道歉的体面,凰今默却一步都不肯走,其中必然有更深的隐情,绝不是“误会”那么简单。

但现在真个确定这样的真相,还是不免生出愤怒。

他禁不住问:“天下显学圣地,有这样德行的吗?!”

左光殊和屈舜华对视一眼,也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厌弃。

“铜臭不算臭,心臭了才是最臭。”左光殊道:“钱晋华是显学领袖,他有没有想过他的所作所为,会引导多少人道德坍塌?墨家要真的从他开始唯利是图,他就百死难赎了!”

左嚣平静地道:“目前看来,天下显学里,此般错误,仅此一家,仅钱晋华这一例。但暗中别家有没有,暗中有多少,我也说不准。”

让姜望、左光殊、屈舜华这些年轻人感到愤慨的事情,在他的生命里,已见过太多。显学承载了更多的期待,当然应该有更高的承担。但怎么说呢——再伟大的理想,具体到每一个个体都是渺小的。再高尚的思想,具体到每一个个体,也都很复杂。

“所以,错误的代价呢?”姜望问。

左嚣道:“钱晋华自杀谢罪。现在是崇古派的鲁懋观继任钜子。他已经全面否定了钱晋华掌权以来的思想,重新竖立墨家旧规。把罪君殿保留下来,作为墨家的罪名,让墨家子弟牢记,知耻后勇。参与对凰今默刑讯的那些墨家弟子,全部狱中待罪,等凰今默的问责。凰今默如果后续没有主张,就循墨家古矩论罚。”

鲁懋观从来都是旗帜鲜明地反对钱晋华,双方不仅在思想上论战,在实际的钜城权力体系里,也各自占据一方,几乎将斗争放到明面。在钱晋华彻底崩塌之后,他的所作所为倒是不让人意外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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