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两百零六章 月儿圆月儿弯

他总有一天,会再见到那个姓陈的家伙,可以跟他吹嘘外边的天大地大.

刘羡阳有些时候会有些担心,如果某天自己回到了那座小镇,陈平安会不会已经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庄稼汉,早已娶妻生子?刘羡阳当然不会这样就不认他这个兄弟,但是刘羡阳很怕很怕那个时候,两人可能是坐在青牛背上,聊着聊着,聊过了儿时的糗事,最后就变得没话说了.

有些心里话,当时刘羡阳故意走得很匆忙,刻意避开了陈平安,因为害怕自己在分别的时候,会不争气地流眼泪,给陈对这些外人笑话,会瞧不起他刘羡阳,而且那些心里话,是一些服输的言语,刘羡阳当时还是有些别扭的,所以到最后什么都没有说.

现在刘羡阳很后悔.

他应该大大方方告诉陈平安,除了烧瓷一事,你不如我,其余我刘羡阳教给你陈平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,钓鱼,木弓,上山下套子,翻山越岭,哪一件事情,你陈平安最后都比我刘羡阳做的更好?

颍阴陈氏的家族,方圆百里之大,刘羡阳有空的时候,就会去一口气走到那条道路,经过一座座牌坊楼,走到一条大江之畔,在一处类似青牛背的石崖上,坐着独自发呆,一坐就能坐上半天光阴,这对于发奋练剑的高大少年而言,实在是很奢侈的一件事.

这天暮色里,刘羡阳又枯坐了两个时辰,猛然回神后,打算起身返回,返程还有十数里路要走,而且方圆千里之内,如果没有意外,不许任何人御风凌空,将相公卿需要下马而行,这条雷打不动的陈氏规矩,已经传承了千年之久.

出了家族,可能还是会有一些陈氏子弟,在外边有着骄纵之气,甚至会做一些违背礼仪的坏事,毕竟家族太大了,难免鱼龙混杂,但只要是在家族内,全部不敢有丝毫逾越规矩.尤其是每年祭祖时分,无数陈氏子孙纷纷赶回,道路之上,全是行人,对,就是行人,而且大人几乎全是读书人的儒衫,腰悬玉佩,简简单单的装束.

刘羡阳远远看过一次,玉佩敲击,声音琅琅.

这让少年大开眼界,比起看到高山大水,还要来得震撼人心.

刘羡阳刚站起身,就发现一位身材消瘦的白发儒士缓缓走上石崖,刘羡阳作揖行礼,看不出是否君子、贤人身份的老儒生,站定后笑着还礼.若是在婆娑洲别的地方,君子贤人那是相当稀罕的存在,可在这人才辈出的颍阴陈氏,若是没有一个贤人之身,简直就要不好意思出门跟人打招呼.

老人站在刘羡阳身旁,望向大江滚滚而流,轻轻跺脚,踩在石崖上,笑着开口道:“知道这块石崖的名字吗?”

刘羡阳只得停下脚步,摇头道:“不知.”

老人笑道:“书上记载,颍阴陈氏江崖有石,状甚怪,名为山鬼.曾经有一位诗仙在此吟过诗词的,只可惜没有流传开来,实为憾事.一杯谁举?笑我醉呼君,崔嵬未起,山鸟覆杯去.四更山鬼吹灯啸,惊倒世间儿女……”

老人自顾自吟诵着那篇不曾传世的诗词,满脸惆怅,充满了缅怀意味,“’神交心许,待万里携君,鞭笞鸾凤,诵我远游赋.’其实这篇诗词,在那位诗仙的众多诗篇当中,算不得最上乘,可是我当时就站在你那里,诗仙就站在我这里,我那会儿年纪小嘛,听过之后,就觉得真是好,哪怕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是觉得好.”

刘羡阳可没听出什么好坏,又不愿坏了老人的兴致,只好沉默.

偏偏老人转头笑问道:“你觉得如何?”

刘羡阳只好老实回答:“不知道.”

老人笑着点头.

刘羡阳继续沉默.

老人又问,“你是在这里求学吧?觉得氛围如何?”

刘羡阳想了想,“很好.”

老人还是问,“好在哪里?”

刘羡阳有些无奈,敷衍道:“什么都好.”

老人开怀大笑.

刘羡阳看了眼天色,真得回去了,刚要行礼告别,老人像是个天底下最喜欢问问题的人,“我看你是练剑之人,那么练剑可有疑惑之处?”

刘羡阳倒是没怎么害怕和猜疑,毕竟这里是颍阴陈氏的地盘,但是交浅言深是忌讳,放之四海而皆准,这个他当然懂得,所以笑着摇头:“不曾有.”

老人微笑道:“善.”

说出这个字后,老人有些感慨,自己作为不计其数的亚圣门生之一,说此言,是天经地义的事情,那个家伙如今把这个字当做了口头禅,那真就有点荒诞不经了,偏偏说得好像比自己还顺溜.

刘羡阳告辞离去.

老人目送高大少年离去,收回视线后,望向江水,两袖有清风,微微扶摇.

也曾是翩翩少年郎,也曾仗剑远游他乡.

夜幕降临,月牙挂枝头.

老人肩头亦有一轮小小的明月.

老人姓陈名淳安.

————

一堵高耸入云的城墙之中,一个以剑气刻就的大字,它的一横就是一条宽敞大道.

在这条“道路”上,燃起一堆熊熊篝火,围着六位年轻人,最大的不过是及冠之年,更多只能算是少年少女.

无一例外,全部是剑修,或者悬佩腰间,或者横剑在膝,或者背负身后.

火光映照出一张张年轻的脸庞,人人神采焕发,虽然年纪不大,但是人人剑气流泻,一身遮掩不住的汹涌杀意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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