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八百三十章 练练

这位菖蒲河神,记忆最深刻的,比较奇怪,不是某个谁,做成了什么壮举,或是谁当了那试图篡国又身败名裂的乱臣贼子,而是最近的百余年之内,那些磨损严重的老旧官袍、官靴,腰间悬佩那些材质粗劣、雕工不堪入目的廉价玉佩.

哪怕到今天,尤其是意迟巷和篪儿街,许多参加朝会的官员,官袍官靴都会换了又换,唯独玉佩却依旧不换.

这好像是大骊官场一条不成文的规矩.

听说有次朝会,一个出身高门、官场后-进的愣头青,某天换了块价值连城的玉佩,

结果关老爷子多眼尖,第一个发现,结果就是呼朋唤友,哗啦啦一大帮子中枢重臣,一起围着那个年轻官员看热闹,一个个羡慕啊,问价格啊,称赞说雕工好,这让那个年轻官员无地自容.

后来大半夜的,年轻人先是来这边,借酒浇愁,后来眼见着四下无人,委屈得嚎啕大哭,说这帮老狐狸合起伙来恶心人,欺负人,清白家财,买来的玉佩,凭什么就不能悬佩了.

后来这个曾经年轻、然后不再年轻的大骊兵部官员,还是个文官,在一场守城战中,战死在了陪都战场.

京城一场朝会,几个垂垂老矣的老人,退朝后,这些曾经笑话过那个愣头青的老家伙,结伴走出,然后一起袖手而立在宫门外某处.

那几位早已眼花耳聋牙齿松落,再不会大声笑言语的老人们,也没说什么,似闻铿锵玉碎声.

所以这位菖蒲河神由衷觉得,唯有这一百年的大骊京城,真真如醇酒能醉人.

好像一代代的年轻人,喝过多少酒水,大骊在庙堂,在沙场,就会有多少豪气.

一道细微剑光,一闪而逝.

在这灯火通明之地,神仙难料此剑光.

像那位菖蒲水神,就不曾察觉.

陈平安坐在距离小巷不远处的一处墙头上,收拢剑光入袖,单手托腮,有些笑意.

站起身,身形飘落在大街上,去见老侍郎董湖.

大骊皇宫之内.

皇帝陛下,太后娘娘,在一间小屋子内相对而坐,宋和身边,还坐着一位面容年轻的女子,名为余勉,贵为大骊皇后,出身上柱国余氏.

没有任何一位大骊文武官员陪同议事,就像只是一家人的闲聊.

余勉手持团扇,身体微微倾斜,靠着花几,帮着皇帝陛下轻轻扇风,由于屋子不大,今夜又没开窗户,暑气不小.

余氏是所有上柱国姓氏当中,相对最远离官场的一个,如今名义上,只管着大骊在地方上的所有官营丝绸、茶务.

相较于身边那个“婆婆”,余勉这位宋家的儿媳妇,实在是名声不显,甚至在朝廷里边,都没什么“贤淑”的说法.

至多是按例参加祭祀,或是与那些入宫的命妇闲聊几句.

宋和轻声问道:“母后,就不能交出那片碎瓷吗?”

不可混淆家事国事.而且大骊宋氏想要得到的,都已经是囊中之物,何必为了这么点小事,横生枝节.

留着做什么?毫无用处.

事实上,钦天监当时那边传来消息,顺带着送入宫中一幅正阳山过云楼客栈的山水画卷,摹拓下来,再交给他这位皇帝陛下.

宋和一看到那个陈平安当时做出的动作,就知道这件事情,一定会是个不小的麻烦了.

妇人蓦然怒道:“天子之家的家事,什么时候不是国事了?!一国之君,九五之尊,这点浅显道理,都要我教你?”

她伸出一只手掌,按住案几,“他陈平安,身为大骊子民,从当年的一个泥腿子,撞大运,得了几袋子金精铜钱,买下落魄山,到后来建立宗门,这么多年来,什么时候与大骊朝廷给过好脸色了,他甚至故意连那龙州地方,从督造署衙门,到州府刺史,郡守,县令,全部视而不见,有过半点往来吗?”

“落魄山建立宗门,甚至都可以不通过我大骊朝廷,害得我们大骊宋氏,都把脸丢到中土文庙去了!这就是他陈平安的诚意?!”

“呵,都能在一线峰祖师堂拉着竹皇喝茶了,落魄山这才过去几年,就敢这么放肆无礼了,再过个几年,是不是就要来这里喝茶了?陛下,你是打算让我帮他端茶送水?”

皇帝唯有苦笑.

而大骊皇后,始终低眉顺眼,意态柔弱.

她放下团扇,轻轻搁放,无声无息,从瓷盆里拿起一只柑橘,五指如葱,纤手剖黄橘,然后轻轻递给皇帝陛下.

其实妇人是不太中意这个儿媳妇的,太乖巧懂事,太逆来顺受,太锋芒内敛,简而言之,就是太像妇人年轻时候的自己.

可是这桩婚事,是先帝亲自安排,国师具体操办的,她如何敢说个不字?

妇人越说越气,一拍桌子,“宋和,你别忘了,我大骊崇武,是立国之本!”

她转头望向余勉,“你下去.”

皇后立即起身,敛衽告辞,再拿起那把团扇,宋和微微皱眉,就要去拉住她的手,女子手指微动,悄悄摇晃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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