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有余

余时务还真就遥遥对真武山祖师堂发了一个心誓.

之后余时务从袖中捻出一颗金精铜钱,轻轻放在两人之间的地板上.

陈平安朝马研山那边抬了抬下巴,笑道:“余道友既然财大气粗,独乐乐不如众乐乐?”

余时务哑然失笑,还真就又捻出一颗金精铜钱,叠放在第一颗钱上.

院内水雾弥漫,再不见槐树,而是浮现出一条乌纱巷的景象,有小贩挑着担子走过,装着小炭炉,做那吹糖人的行当,也有那吹面人的,摆摊木偶戏或是皮影戏的,甚至还有一位背着韦驮像的化缘僧人,面容枯槁,眼神澄净,穿过这条乌纱巷.到这里为止,在马研山看来,就是一幅很正常的市井图,只是画卷光阴流逝较快而已,就像是一幅拼凑出来……锦灰堆.然后场景一变,乌纱巷旁,大雪隆冬时节,风吹着路边酒肆的大布招卷来卷去,铺子里边,挂着一个古色古香的蝈蝈笼,酒肆老板娘是个颇有几分姿色的年轻寡妇,马研山一下子就认出她的身份,是那马录的娘亲,而马录也是马氏青壮一辈当中学武最有出息的一个,泡了十几年的药水桶,一年到头打熬体魄筋骨,又投贴拜师于某个玉宣国武将,走了武举一途.只是妇人此刻更为年轻,也换了身份,再不是那个颐指气使、喜好暗地里放高利贷的精明老妇了,如今这个女子,脸色有些蜡黄,没了光泽,她就像没有年轻过,肌肤从没有白过、脸色从因羞赧而红过,风流云散,不知所踪.不知如今还有几个男人,还记得她年轻时的容颜.天寒地冻的光景,屋内酒客却是不少,马研山逐渐认出他们,都是马府地位卑贱的下人,可能是轿夫,赶马车的,可他们在“今天”的酒肆,不是对那妇人手上揩油,便是满嘴荤话,其中就有个登门催债的男人,让妇人陪坐饮酒,说话的时候总喜欢咧嘴笑,可能是他觉得自己言语风趣,可能是因为他镶着一颗金牙.他用眼神暗示妇人无果,便径直低声言语,告诉妇人只要带他去一趟后边的灶房,便可以免去本月利息,妇人抵死不从,至今未能尝到半嘴荤腥味的汉子,便狠狠打赏了一耳光给她.妇人那个还在蒙学的孩子,想要替娘亲讨要一个公道,汉子便结结实实还给孩子一个响亮的公道.汉子骂骂咧咧撂下狠话,再不还钱,就让她去窑子当暗娼,脸颊红肿的妇人既不敢说什么,更不敢报官,只是眼神呆滞,坐在地上抱住嘴角渗出血水的可怜孩子,命途坎坷的女子,早就不太想做过的对错事和明天的好坏命运.

背一把铜钱剑的中年道士笑问道:“是继续看下去,还是要换一幅画卷瞧瞧?”

余时务点头道:“换一幅画好了.”

道士说道:“那就先把账结清.”

余时务转头问道:“研山,画卷有几人是你们马府中人?”

马研山报了一个数字,六.

余时务很爽快,一口气掏出十二颗金精铜钱.

“其实是八个.”

道士笑着纠正道:“家族太大也不好,连自家人都认不全.无妨,四颗铜钱,就当是送的彩头.”

一片生长在野水里的芦苇荡,葱茏可爱,人过时常有不知名的鸟雀急急掠起,翠绿颜色,快若飞矢.有衙门中人带着一队流徙犯人走在泥泞道路上,后者全部带着沉重的枷锁,再被一根绳子串成蚂蚱似的,在路上蹒跚而行.水上有一艘彩船,高三层,正在宴饮,翠袖殷勤劝酒,金杯错落共饮流霞,玉手琵琶,莺莺燕燕,浓郁酒香混着脂粉,不知谁率先瞧见岸边的景象,有贵公子立即命人拿来碎银子,让楼船靠近岸边,让女子砸向那些囚犯,只要砸中一人,可得黄金一锭.

余时务问道:“马研山?”

马研山怔怔出神,闻言回过神,神色复杂道:“只有两个,一人在船一人在岸.在马府,是父子身份.”

余时务便拿出四颗金精铜钱,与那位“背剑挽拂尘的中年道士”说道:“可以换了.”

之后一位出身将种、却生性善妒的皇后娘娘,在那嫔妃仙肌胜雪、宫髻堆鸦的帝王家后院内,只因为皇帝偷摸了一位宫女的手,第二天皇帝陛下便收到一只匣子,里边装着宫女的惨白双手.她还曾让健硕宫人将一位贵妃绑到跟前,剐出后者的双眼,割了双乳……将其活活折磨致死,尤其是最后一幕,那歹毒皇后让一伙健妇拿来木椎……马研山看得脸色比宫女那双手还要惨白,差点就要当场呕吐.

余时务忍不住问道:“莫非时时刻刻,都是这般惨烈田地?”

道士说道:“也有些滋味寡淡的,只是担心余道友觉得花了冤枉钱,才有意挑拣出这几幅画卷.接下来就会是那位皇后娘娘遭了天谴,被谪化为一条巨蟒,占山作祟,被一伙男女皆有的捕蛇人用烟熏之法,逼出洞窟,再被乱刀砍死,胆被剖出浸了药酒.下辈子,依旧投胎为女子,暴毙,被一伙歹人盗墓开馆,尸骨分离,卖给了海边渔民,某部分白骨被用在船上,按照风俗,用以出海镇潮.一报还一报,报应不爽.至于那位贵妃为何遭此劫难,自有她的前因后果,只是你们错过了,想要看,可以将画卷倒退回去.至于皇帝皇后与这位贵妃的身份,你可以询问马研山,这次肯定认得了.是继续看下去,还是换一换?”

余时务默不作声,只是继续掏钱.马研山心神震动,早已汗流浃背,颤声道:“换一幅画,赶紧换一幅.”

要让马府上上下下,相互间仇恨对方.

可这还不止,还要让某些人痛恨自己.

一处乡野,孩子们经常在那片坟地放飞纸鸢,旁有一片矮树林,嫩枝条上边,不知是鹌鹑还是斑鸠在叫着啄着.

千山铺雪,树花呆白.有弱冠之龄的世家子坐一小车,从山中拖冰凌而返城.

在那豆棚瓜架下,有年龄差了一个辈分的女子在窃窃私语.“嬢嬢,你好看.”“我以前更好看.”

少女的清脆嗓音,像那枝头的黄鹂.妇人的嗓音柔媚,像刚落地的花瓣.

有那高耸入云的巍峨青山,简直好像是从地里长出来的,千万年来一直就在那里,此山中有一座历史悠久的山上门派.仙府女子,炎夏酷暑时节,喜好戴水精芙蓉冠子,故而又名避暑冠.有一位面如冠玉的天才修士,下山历练一趟再返山,便苦苦暗恋着一位仇家之女,这年桃花吹尽梅花,不知佳人何在.恍然一梦,客窗清明,蓦见人家,背影昏鸦.

好像学问可以慢慢积攒,才分却是一个人打娘胎里带出来的.有个天资卓绝的寒门子弟,依仗“聪明”二字,不谙半点人情世故,一边牢骚着翻遍史书,哪个奸臣不是才子,一边在各色人物那边,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到底说错了哪句话,只是抱怨着天妒英才,只得就此蹉跎半生,常去赊账的饭馆每次涨价,都要请他书写菜单.他好酒,堪称嗜酒如命,于色上倒是寻常.像那逛庙会集市,他不看女人,女人们也不看他.

余时务一直在掏钱,几叠高高低低的金精铜钱,“矗立”在两人之间.

“如何?看过了这些场景,是不是都觉得无甚意思?当然,你们只要一路耐心看下去,还是有点嚼头的.”

道士微笑道:“马研山,想不想看原本属于你的几幅画卷?放宽心,都是白送的,不收钱.”

马研山如坠冰窟,赶紧摇头.

只是难以遂愿,道士一挽拂尘,便有画卷摊开.

历来多是老媪或是半老妇人,走在大街小巷,与各家各户收买破烂旧衣.画卷中,却有一个衣衫不合身、露出脚踝的年轻男人,挽着篮子,在巷中吆喝,让旁人瞧见了,难免觉得可惜.

“剩余两种人生,相对就要更跌宕起伏了,在一座福地当那天下无敌的江湖宗师,积攒了两甲子内力,稍微催发内力,有剑芒数寸,被帝王将相和江湖豪杰,视为书上的陆地剑仙之流,然后离开了福地,遇到了一个下五境练气士,起了点小纷争,就给人随手打杀了,看来剑芒不该出现在这本有神仙鬼怪的书里.”

“第二种人生,贫道就偷工减料了,与那不喜女色的才子际遇重叠,只是让你在中年岁数,更换了命理,得以与一位潜邸皇子相识相交,不出三年,立刻显荣,在那天下大乱的世道当中,英雄杀枭雄,枭雄杀英雄,又或者英雄杀英雄,枭雄杀英雄.要不要看看你这种人生的最后几年,会有不错的转折,以你的脑子,肯定意想不到.”

听到这里,马研山问道:“陈平安,你能不能抹掉我的这些记忆?”

一旦所有人“梦醒”过来,而且保留了与之相关的全部记忆?以后的马府众人,岂是一句“互生怨怼,鸡飞狗跳”这么简单的?

马研山甚至开始担心一旦都清醒过来,完全不用陈平安动手,就开始自相残杀了,字面意思的那种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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