剑来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如龙走渎

沈刻抬头些许,再抬起一只手,老人将那只戴有扳指的手指,给一点点嚼碎了,满嘴鲜血,喉咙微动,连血肉筋骨带着破碎的玉扳指,一并咽下肚子.

那人问道:“后悔药,好吃吗?”

老人摇摇头.

另外一处幻象天地,小庙外的陈平安一脚向前踏出,带着余时务故地重游,回到了那处繁华水乡,走在岸边的青石板路,河中有一艘接亲的彩船,载着凤冠霞帔的新娘子,正驶向那座寓意美好的福禄桥.

他们并肩缓缓而行,一处高宅院内有株正值花开、红艳绚烂的紫薇树,陈平安微笑道:“老物成精,不知它看过了屋内几位少年变白头.”

余时务问道:“先前我就觉得花开时节不对,你不是为了暗示它即将成为精魅?而是故意给明眼人看的破绽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都算吧.”

迎面走来那游手好闲的富家公子哥,提笼架鸟,吹着口哨,看样子是要给笼中画眉抓些活食.公子哥瞧见了一位身姿婀娜、挽着花篮的妙龄少女,便横移了一步,恰好挡住少女去路,少女绕开,公子哥又故意横移两步,少女瞪大眼睛,恼羞成怒.公子哥连忙嬉皮笑脸道歉几句,主动让出道路……余时务询问一句,是马氏子弟?陈平安摇摇头,该有的市井气而已.他们来到那处摆满酱缸的露天晒场,里边很快就有正在忙碌的伙计,抬头招呼一句“陈师傅来了啊”,陈平安笑着点点头,马上就又有相熟的工人高声询问“陈师傅,儿子都这么大了啊?”陈平安笑呵呵没说什么,“少年”余时务叹了口气,这都什么跟什么啊.

余时务就像一个刚刚在十五元宵见过无数写有灯谜彩灯的看客,却没能解答出几个谜底,这会儿终于可以跟幕后出题人询问答案了,“先前路过一座边关军镇,取名为豆腐关,是什么用意?”

陈平安笑道:“按规矩谜贵别解,或有典化无典,灯谜一般是不允许露春的.”

余时务问道:“只说与灯谜相关的内容,我粗略估算,这两千年以来,扫过眼的,就有不下数千之多,我很好奇,万分好奇!陈平安,你哪来这么多的学问,可以丢入这座梦境天地?”

想要让一位修道有成的“仙人”,在人间行走千年光阴,都不曾察觉到哪里不对劲,要下多少工夫,辅以多少驳杂学问?

“一听就是外行才会问的问题.”

陈平安摇摇头,继而反问道:“听没听说过夜航船?知不知道上边有座条目城?”

余时务摇头道:“我一向不爱打听这些,山上山下事,都很匮乏,了解很少,这算不算是一家不知一家,和尚不知道家?跟常年远游的你自然没法比,你山主是习惯了出门问路,入乡问俗……”

说到这里,余时务便有些自嘲神色,若论游历经历,自己两千年,风景人物何曾看得少,又记住了多少?

陈平安笑道:“山大树高,井深水凉.余道友不用跟我比这个,各有各的长短.”

其实如今陈平安手上就有十二张引渡符,只要在沿海地界祭出一张,就可以帮他登上那艘夜航船.

陈平安说道:“只说灯谜一事,其实再简单不过了,手边只需有几十本灯谜集子就成了,照抄再照搬而已,这类书籍价格又不贵,花得了几两银子?”

陈平安继续解释道:“当然,想要让你所见所闻都合情合理,难度确实不小.所以我早就预备好了大大小小、数百个类别,和随之延展出来的总计近千万张’纸条’,就是好读书之人喜欢夹在书页里的那种便签,来构建和丰富这个虚假的世界,为的就是防止你这种修道之人,进入其中,会觉得一眼假.”

“回到正题,老话说富人过年,穷人过关.所以我就觉得豆腐关这个名字,听着比较有趣,仅此而已.”

余时务憋了半天,“是绣虎教给你的一门’治学’心诀?”

在那山下的富贵之家,读的法门,写字有写字的秘诀,往往都是从不外泄的不传之秘.

陈平安撇撇嘴,“他可不教这个.根本不屑为之.”

余时务突然问道:“我如果逮着一个人不放,面对面,接连问他几百个问题?”

陈平安忍俊不禁,朝余时务伸出大拇指,“那你可就真把我给问住了.”

余时务犹豫片刻,“有朝一日,那个人哪怕被某人打破砂锅问到底,他的回答,可以做到天衣无缝吗?”

陈平安答非所问,“咱们换个地方瞧瞧?”

余时务无奈道:“我说了算?”

好似游览一处着名园子的移步换景,两人落脚处,山中溪涧流水欢快喧闹,汇入山外一条河中便趋于无声,有那樵夫和艄公在河上相遇,一个拿出家中自酿的酒水,一个拿出刚刚捕获的山中野味,高声说着市井诨语,乡俗谚语,靠山吃山靠水吃水,总归都是靠着老天爷吃饭,樵夫抬头看了眼骄阳高悬,说好光景,艄公便附和一句,有钱难买五月五日旱,今年收成一定不错.

花明柳媚的时节,顷刻间乌云密布,一阵大雨便来了又过了,落花满地,有个家道中落、晚景凄凉的老人,面黄肌瘦,花白胡须,头上戴一顶破旧毡帽,手拿一只用了好些年的白纸灯笼,将那外出行商的儿子送到门口,仅剩的积蓄都给了那个言之凿凿、拍胸脯说是要去做一桩稳赚大买卖的儿子,老人站在原地看着他走,走得望不着背影了,方才转身回屋.

那个与老人保证过再赌就剁手的年轻男子,直奔城内一处乌烟瘴气的赌铺.

一个花甲之年的盐商巨贾,逢人介绍起自己的小妾,只说一句,这是我家的小偷.挽住老翁胳膊的年轻女子,笑得花枝招展.原来偷与窃同义,窃与妾同音,好像这般,便好过说如夫人.

天寒地冻,在那豆腐关的演武场上,正在进行一场阅兵典礼,昨天刚来了个来这边镀金过过场的京城权贵子弟,结果那个素来生活简朴、治军有方的主将,故意一大早就把世家子喊起床,来这边一同阅兵,陪着那个武将站了足足一个时辰,可怜世家子被冻得冒出了鼻涕泡,等到阅兵好不容易结束,结果主将就只是带着世家子去“开小灶”,其实桌上也就是一大碗白米粥,窝窝头就腌菜.可即便如此,依旧让那位锦衣玉食惯了的膏粱子弟,狼吞虎咽,下筷如飞,感觉自己这辈子就没这么吃饱、吃好过.

先后见到了三处学塾,不同的光景,贫寒村塾一位夫子的戒尺打得顽劣孩子双手红肿,放学后孩子根本不敢让爹娘瞧见,否则肯定就要再挨一顿竹鞭炒肉了.一处富裕府城内的学塾,夫子被心疼子女而骂骂咧咧的父母们骂得缩了脖子,时日一久,便再不敢端架子摆规矩了,教书挣点养家糊口的银钱即可,何必因为育人而白白讨骂,说不得在府县教谕老爷们那边吃一顿挂落,故而那把戒尺已经吃灰多年.某个书香门第的自家私塾内,聘请而来的西席老学究,这天刚刚蒙学没多久的稚童被打得惨了,哭哭啼啼跑去找娘亲诉苦,路上跑得慌张,摔了一跤,便有下人想要去搀扶孩子,被一位气态雍容的妇人阻拦,只是让那孩子自己立即起身,她非但没有安慰半句,反而教训自己那个年纪尚幼的儿子一句“走路安稳,岂会跌倒”,妇人再问儿子为何会哭,孩子二话不说,转身就跑回家塾,乖乖坐好上课了.

乡野之地,有那稚童成群,结伴去溪水里摸螺蛳,回了家,在饭桌上用穿山甲的刺挑出螺蛳肉,也有直接嗦一口就能尝到山野美食的.还有那采了茶卖了钱的妇人,顺路去了趟集市,一双还在上学塾的儿女,第二天便有了崭新整齐的衣服和鞋袜.

余时务转头看了眼陈平安.

只见陈平安面带笑意,神色温柔.

余时务自言自语道:“奢者富不足,俭者贫有余.”

完全不用施展术法便是缩地山河的神通,余时务就那么跟着陈平安,好像再次摊开了一幅山水画卷,他们来到一处乡野村舍内,屋外大雪纷飞,几人结伴游历借宿于此,围炉夜话,相熟之友,温酒畅谈,喝着不值钱的土烧,却在商量着如何劝说皇帝陛下“封还词头”一事.屋外有几个仆役、书童模样的随从,有个天生说话结巴的少年,跟人聊天,言语像一颗一颗蹦出来的山羊蛋-子.旁有蓬头垢面的邋遢汉子,侧身扶帚而立,打着瞌睡,腰系灵芝数本.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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